学问的创造之学习与思考

(1981年诺贝尔化学奖获得者)

(接上期)

“博物学会”频繁地举办各种以生物采集和观察为目的的郊游。第一次郊游是去生驹山采集日本特有的珍贵品种吉氏凤蝶。“你还可以嘛!”这是前辈们奚落我的一句话，我听了感到格外舒畅。我迷上了这样的郊游，一次都不放过。

我爬过各式各样的山：位于奈良和大阪交界的信贵山、金刚山，奈良的吉野山，兵库的六甲山、摩耶山、石楠山，大阪的能势(丰能郡)和箕面山(箕面市)。特别是箕面山，由于近，我曾一个人去过好几次，就连什么样的树上应该栖着什么样的大甲虫，在没学到以前就已经非常熟悉了。其实，所谓近也是相对而言的，去箕面山非要乘电车去，“起个大早，赶个晚集”也是常有的事。有时，那些较大型、较重要的甲虫类被住在山脚一带的中学生物爱好者们一扫而光。他们充分发挥“地利”优势，捷足先登，碰上这种情况，我们也只好望“山”兴叹了。

回想起自己作为生物爱好会的一员所从事的那些活动，就不能不深切地感到通过亲身经历去学习的可贵。象前面例举过的生物名称，几乎都是生物爱好会的前辈们亲口教授的，没有查阅过昆虫图鉴，也没有查阅的必要，靠这种记忆方法记住的生物名称是难以磨灭的。

我不反对依靠文字增加自然知识，但这种通过文字对自然的认识如果在顺序上或数量上都超过对自然的感性认识，人们所认识的自然可能会面目全非，科学工作者当然不会喜欢这样的自然。这种认识方法甚至是危险的!我就是本着这一信念到山野里去直接接触大自然，直接观察大自然的真实面貌，度过了自己的整个中学时代。

不难看出，我从儿童时代起就热爱大自然，小学、中学的经历不仅没有减轻这种热爱，反而爱得更深了。但是，给我以后的人生道路以巨大影响的，却是本书开头部分提到的《法布尔昆虫记》的作者——享利·法布尔。

夏天，到地中海一带旅游的人们常把目光停留在那紫色绒毯般的原野上，流连忘返。这种开淡紫色小花的草名叫穗状薰衣草，原产地是温暖的地中海沿岸。我也曾伫立在法国南部的土地上，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在唰唰作响的风声中，望着薰衣草盛开的原野出神。

法国南部地中海沿岸的东端，有一座和意大利接壤的小镇，名叫曼顿镇。我曾七次在薰衣草盛开的夏季来过这里，出席“国际量子分子科学学会”每年都要在这里举办的年会，因为我是该学术团体的会员之一。这种访问照例不是自己主动去的，可是漫步在曼顿镇和镇西的罗纳河下游的普罗旺斯等地方时，又久久不愿离去，觉得还是来看看的好。在我涉足过的法国南部地带，这里是印象最深刻的地方。这里有我头脑里所能描绘出的理想的自然条件。放眼望去，那一片荒漠的、从未开垦过的处女地常常引起人们一缕淡淡的乡愁。“退休后真想在这一带附近的海岸上建所小房住下啊!”我曾很认真地和同行的妻子商量过。

从曼顿到普罗旺斯一带，分布着不少激发了画家灵感的地方。首先，在尼斯的西边，有雷诺阿的葬身之地——卡涅；同样在尼斯的西边，有毕加索住过的昂蒂布；还有塞尚出生和死亡的艾肯斯(位于马赛的北边)。艾肯斯的西边是以比才的歌剧《绣花女》中绣花女居住过而闻名于世的小镇，不过书中曾记载过，凡高晚年也曾在这里住过。

上小学四年级时，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是位国画老师，大概是受他的影响吧，我头脑里曾经朦胧浮起过当一名画家的念头，可是想到一个小学生将要为时尚早地让父母买齐各种油画工具，自己就能琢磨出这种志向的草率性，很痛快地断了此念。如今，外出旅行时，只要时间允许，脚步很自然地迈向美术馆，可见对油画的特殊关心仍未泯灭。对法国南部的向往和有许多传世佳作的画家们在这里生活过不无关系。

然而，这里吸引我的真正原因却是法布尔和他的《昆虫记》。从上中学起，我就反复阅读了《法布尔昆虫记》这本书。书中用真正芳香的文笔描述了法国南部普罗旺斯一带的自然风光和风土人物，这似乎才是我对法国南部抱有特殊亲切感的最大理由。《法布尔昆虫记》是一部研究昆虫的绝好书籍，同时也是一部格调高雅，散发着浓郁乡土气息的文学作品。从初中一年级起，我就对它爱不释手了。不少人知道，这本书很长，我记得翻译过来后，文库版无法一次出齐，只好每年出版一些，连续出版。我常常是刚看完一册，又急切地盼望着下一册的出版，册册不漏。靠了名家的翻译(山田吉彦·林达夫译)，此书读起来令人回味无穷，我完全被它迷住了。

这本书为什么如此吸引人呢?想起来，虽有各种理由，但有一条是肯定的，那就是书中描绘的世界溶化在大自然里了，这个背景非常合我的口味。

该书从把动物粪便当作美味佳肴的“屎壳郎”写起，虽然种类有限，但各式昆虫均在书中有所亮相，法布尔生长在法国南部阿韦镇圣·莱昂乡的一户农家，这些昆虫都是他在与贫穷为伍，极其坎坷的人生里，孜孜不倦地观察过的。

我在奈良的押熊、在大阪新家附近的田野上、在参加了中学生物爱好会后攀登过的近几群山中，都亲眼看见过这些昆虫。虽然我的观察距法布尔那种极其精细的生态观察相去甚远，而且古老的法国南部和日本无论在时代还是土地上都不尽相同，但这种观察的确是把法布尔和我联结在一起的共同“语言”。事实上，《法布尔昆虫记》中描述的生活就是我身边的生活，如果没有这种生活上的积累，也不可能使我如此敬仰法布尔。

然而，法布尔不仅是一位伟大的昆虫学家、文学家，还是一位杰出的化学家，不!是天才的化学家，我想是可以这样说的。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他没有受过充分的、正规的化学教育，但他独自钻研和不断创新，为自己开辟了一条独特的化学之路。化学中的巧妙之处，没有相当才能是无法掌握的吧，这也是我站在都是化学工作者立场上推测出来的。

在阿维尼翁师范学校毕业时，法布尔才年满十九岁，毕业时，一件意外的事情改变了他对化学的态度。毕业前夕，为了表示祝贺，学校的科技老师向同事——高中的化学老师借实验室，想让同学们看一看氧气。法布尔和同学们激动万分地整装前往。谁知，用作反应剂的硫酸爆炸，实验以失败告终。这件事强烈地刺激了法布尔，他下定决心：今天运气不好，他日定要亲自完成这项实验。总有一天，没有老师我也能掌握化学。

毕业后，法布尔在阿维尼翁东北部的卡尔庞特拉小学当老师。工作期间，他自修了大学物理和数学课程，获得业士学位(旧制日本授与医科专门学校等毕业生的称号)，因而升任科西嘉岛的中学物理老师。后来，他又以高中老师的身分回到阿维尼翁，通过了物理学士考试，在大学教授生物学，一步一步接近既定目标。要从事研究，经费是必不可少的，而且个人收入也是不能忽视的。平时，他为了一家七口人的生活费已经很勉强了。为了扫清这些障碍，学校一毕业，他除了教书外，还打算把学到的化学知识应用于实践。

《法布尔昆虫记》中，感人的场面随处可

见，其中最让我激动不已的是第十卷最后一章(岩波文库第二十分册之九——应用化学)。在这里，作者怀着诗一般丰富的情感描写了法布尔是如何为了研究经费决心拼命大干一场的“梦”。

法布尔想，把古波斯和印度作染料用的茜草色素的主要成份——茜素纯化提出，直接印到布料上去，这样做比旧的印染法艺术性高，速度也快得多。说干就干，他立即投身到这项改良性研究中。经过不懈的努力，成果显著。研究期间，法布尔还应教育部长的邀请赴巴黎，用自己那双渗透染剂的“象煮熟的大虾腿”似的手接过了荣誉勋位团勋章，并谒见了拿破仑三世。而首都巴黎让这位天生的大自然之子尝到的只是一股莫明的孤独感。他匆忙返回法国南部，因为那里有“芳草萋萋的丘陵，暗绿色橄榄树上鸣蝉满枝”。就在实验已获成功，准备投产的时候，一个意外“事件”使法布尔和工厂的工人们蒙受了巨大冲击。

那是在一八六六年，德国的格雷贝和里伯曼两家工厂合制成功人工合成茜素。这种人工茜素的诞生使阿维尼翁的染料厂倒闭了，同时也使法布尔陷入绝境。文章的结尾是这样写的：“万事休矣。我的希望破灭了。今后怎么办呢?我要怀抱撬杠，一次又一次地搬倒席西佛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死后下地狱，罚他在山顶上手持巨石，巨石掉了就必须重新拿起来这种永久性苦役)搬的大石头!我要把茜草大桶拒绝给我的东西从油墨壶里取出来!Laborem us!(我们还要工作啊!)”

正如书上所写的那样，改良茜草工业失败后，法布尔便开始从事科普创作。一八七九年，《法布尔昆虫记》第一卷出版发行了，写到“应用化学”这章时，他已经是八十四岁高龄的老人了。最后一卷是一九一○年他八十七岁时发行的，距他去世仅有五年。

法布尔越是靠自学进修化学，就越是热爱这门知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正是因了化学中一个成功的实验，却毁掉了他多年的宿愿。法布尔强有力地喊着：“Laborem us!”多么震憾人心呀，我被深深地打动了，我不由自主地对如此残酷打击理应受到尊敬的“大自然之子”的化学这门学问产生了一丝轻微的敌意。

我是中学三年级开始学习化学的，我不喜欢化学的原因前面已经提到了。这门学问死记硬背的特点和我的性格合不来，看了《法布尔昆虫记》后，又受到感情因素的影响，因此愈发讨厌化学了。

但是，我最终还是走了研究化学的道路。读高中时，虽然已经不那么讨厌化学了，但依然摆脱不掉对化学的自卑感，直到考大学选择专业时，我才下定决心。

回顾往事，感慨万分。人们大都难以预测自己将要选择的道路。我之所以选择了化学，直接开端是受了堪称我终生思师的一位老师的怂恿，但内心深处又不能不承认，自己的头脑里有一部“活生生的历史片断”，主角就是我少年时代“心灵上的老师”——法布尔。他不也是一位杰出的化学家吗?这的确是逻辑上无法解释的选择之一。

一般地说，人们在决定前途的时候，往往是以头脑中积累的“信息”为基础，经过逻辑思维后决定的，这一点很重要。但是我想，也许这并不是一条值得提倡的方法，因为每个人的头脑里肯定都有秘而不宣的“历史片断”，那里面包含着极其重要的因素，它可以使人选择一条不那么合乎逻辑的路，而这条路也许正适合他走下去。

我在这里费了不少篇幅追述少年时代这些微不足道、司空见惯的体验，因为这些体验于我——一个科学工作者的影响是无法估量的。今天，我已经六十五岁了，回顾自己的学问人生是能够重新了解这些体验的分量的。相比之下，从大量文献、资料中得到的帮助就少得可怜了。甚至可以说，如果大家确认我对化学反应理论的微薄贡献还有些独特见解的话，那么，哺育这种独创性的摇篮就是我在少年时代与大自然的接触。

说到这里，似乎给读者留下这样一个印象，好像我从幼年时代起就立志要走研究自然科学的道路，其实，在我许多不成熟的志愿中，持续时间较长的倒是做一名文学博士。无论在小学还是在中学，我对历史和文学的兴趣有增无减，结果如何大家都看到了，现在想起来仍然感到有些难为情。上学期间，我读了许多历史、文学方面的书籍，特别是日本历史和日本文学，这对扩大知识面、开阔视野有极大的好处。这不是在小小园地上的精耕细作，而是大面积地广播、多收。强调这一点，是因为一个以本书书名命名的新时代——“学问之创造”的新时代到来了。下面，我就自身的体会来谈一谈广泛学习的理由。

(待续)

——摘自《学问的创造》　戚戈平　李晓武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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